身為讀者,我願意逼視伊底帕斯王刺眼一段,願意聽他咆嘯、宣洩遭受的劫難。如同一位隱晦的朋友,細聽曲折的神話:曾經有位國王,他敏銳、機智、憂於天下,也是樂於無私,但諸多的巧合匯集在他身上,轉化為離奇、驚悚的暗礁,當他涉足經過,卻逃不出所謂的「命運」,他註定要弒父娶母、要育有實為兄妹的子女,他彷彿彗星,肆無忌憚的飛飆,不期遭遇撞擊,消殞成破碎、燦爛的淚光。

 

  英雄受到召喚是英雄成熟的象徵。底比斯發生的瘟疫,正是他將充分成為英雄的序曲。瘟疫讓伊底帕斯王不能再坐視不管,故事裡他從廟宇出發,這就像一個充分受神眷顧的孩子[1],自母親的形象出走,用自己的雙腳獨立,開展未知旅程。孩子似的他,對自己充分自滿,對自己雙眼充分的相信,相信眼目所及就是一切、就是真相。但他將不再是無知的孩童[2]。他將要蛻變成另一種智慧,原本所信仰的生活經驗、舊規概念都不適用了。他跨越自我侷限的門檻,迎接未知的領域。他必須獨自走在黑暗中,張手擁抱暴力、危險的地帶,由追查瘟疫的原因,直逼更純粹的問題──自我生世的下落,明知將陷自己於不義,但他無懼於走入,在過程中成熟。

 

  伊底帕斯的出生歸結到「腫腳」[3]上,戲劇的高潮幾乎在探究腫腳的由來。如果神話建構的系統中需要一個肚臍點,如奧德修斯臥寢中的大樹,「腫腳」即是底比斯城的「中心」──全城因它受災,也將要因它解厄。伊底帕斯要探究「腫腳」所給與的謎題,那是不可探求,最不可揭露的禁忌。但英雄的課題是精確的在關鍵處脈診,打破自己所認知的有限存在。

 

  他所認知的界線,是自身為美好的化身,他出生高貴,相信自己受女神的眷顧,是天之驕子,又射中亙古的謎,使人面獅身羞愧。因此,他自恃能迎刃而解瘟疫的關鍵,抓出殺死前王的兇手,寧正言而不諱,任何旁人都是可疑嫌犯,祭司泰瑞西亞斯、小叔克瑞昂都受波及誤認,都是為除盡禍源,但只有自我是完備無瑕,在懷疑的名單之外,彷彿超然高舉、清潔廉淨。大有捲起千浪雪,不可一世之態。然而,他對自我的認知,卻在追查之中,逐漸瓦解、消弭,而將接受自我最大的汙穢,從而明瞭身為人性中,真實情況的善惡並存。但在此時,他要先被剝奪至空無。

 

  如同〈約伯記〉:「我赤身出於母胎,也必赤身歸回。( 1:21)耶和華以提問,訴說神的至高性、全面性,使約伯在困厄時領略神的恢宏。而後,約伯面對真理,他只能承認匱乏,今世的財富只是虛無,經歷一段偉大,到最後都只是赤身。

 

課題在於敞開心靈、超越恐懼,成熟了解這浩瀚無情宇宙的病態瘋狂

悲劇,如何在存有的無上力量中完全得到肯定。英雄依特定的盲點超

越生命,並一度提升到窺看源頭的地步。(P. 156)[4]

 

  同樣的,伊底帕斯進取犯難,曾幾何時,他依賴的信心、智慧,也在面對真理[5]時,手中握有的籌碼並不管用,而必須被動的被剝奪成空無。這樣「母胎」與「歸回」的母題,形成一個循環,正如母腹與墓穴的象徵上雷同;或者神話中常見的井、紡車的圓的象徵,是一個美好、形而上的世界象徵。伊底帕斯參與了世界的循環,經歷了偉大的顛峰,追溯人類共同的主題:「我從何而來?」當他的腳步在踽踽前行,心靈卻回溯他的源頭,在生命的起點與墳墓的終點碰頭,他知道他襁褓時棄於在客賽潤(Cithaeron),在那裡開啟了命運,所以要求在此放逐。他選擇他記憶所及的源頭做為墳場,正是以母親做為象徵的精神原鄉──「子宮」,幼時那裏嗷嗷,如今亦在此憂傷終老:

 

讓我生活在山間吧

其中的客潤賽算是我的山脈,

因為我的父母在世時,就指定它

做我的墳場。(L.1450-1454)

 

 他被徹底的粉粹了,如同約伯所言:「因此我厭惡自己,在塵土和爐灰中懊悔。」( 42:6)約伯厭惡自己當初對上帝的有限了解,而如今全然接受天父,伊底帕斯厭惡自己並非如此良善,亦是體悟自我渺小的有限,並非當初所想的正潔;而有更高的神祇更是全知全能,掌握他的命運。如此的不堪讓他目不忍視,以戳眼來報答:

 

在揭發自己的汙點之後,

我還能睜著眼睛、正視他們嗎?

不能!如果有辦法摧毀聽覺的

源頭,我一定早就毫不遲疑的

動手,把這卑賤的軀體封閉,

使他甚麼也看不見、聽不著。

心無罪惡的活著,該是多麼舒暢啊! (L. 1384-1390)

 

 

  如果以月做譬喻,他自以為是滿月,照遍花林,但卻不知道月的這陰暗、剝蝕的背面,但這次以目睹真相作為成長的代價,他不在如孩童般天真無畏,而是經歷長大,讓他明瞭自我的兩種面貌。

 

  曾經,他射中謎語的解答。而「早上四隻腳,中午兩隻腳,晚上三隻腳」象徵生命的循環,循環的母題也在客賽潤上做文章,也象徵英雄的啟程在巔峰時必得回歸。史芬克斯給的隱喻:「晚上三隻腳」,埋下了伊底帕斯盛極必衰、面對真理時赤身回歸的伏筆。而伊底帕斯的悲哀,那種全然瓦解自我侷限,進入精神成長的劇痛,這樣自我心靈的潰決,經由謎底的「人」,擴張到全人類。但我們不能說伊底帕斯是失敗的,他並非失敗,他不是莎士比亞筆下的羅密歐或格洛斯特伯爵,盡受命運的捉弄[6]。伊底帕斯是精神合一的超人,他明瞭最高貴與最卑劣的結合正是自己,這也正是真理的一部分,在凡人眼睛不到、耳目不及、意識不達的領域,他親自探路,超越了無知、無明,全然了解真我。在山中大難不死,與牧人搭救,接二連三的巧合在命運的操作下,因為伊底帕斯願意勇敢、願意尋找真相、也願意以戳眼做為代價,他勝過了命運看他渺小,也能夠稱做偉大。

 

 

 

 



[1] 伊底帕斯:「但是我自認是命運女神的孩子,/ 她一向賜與豐厚,我不會受到屈辱。 /命運既是我的母親……」L. 1080-1082, P. 140

索發克里斯。伊底帕斯王Trans. 胡耀恆、胡宗文。台北:桂冠圖書。2004 Print.

[2] 有兩處台詞伊底帕斯提到自己的無知,一處在與泰瑞西亞斯爭論時展現的傲岸:「毫無所知的伊底帕斯來了, / 並且阻止了它(史芬克斯)。」(L. 397-398) 另一處在刺眼後的悲鳴:「這個父親(伊底帕斯自己) / 當年有眼無珠,懵懵懂懂的 / 從自己生命的泉源中又生出了你們。」(L. 1483-1485) 在英雄的蛻變中,前者語氣上的「毫無所知」其實是傲慢、膚淺的「全知全能」的淡化說法,但後段的「當年有眼無珠」,自曝的無知更具真誠、深刻,反到有了真理、睿智性。

[3] 伊底帕斯(Oedipus)為腫腳(:oidos : pus)的隱喻。

[4] Campbell, Joseph 千面英雄Trans. 朱侃如。台北:立緒文化。2008 Print.

[5] 泰瑞西亞斯:「我愛護的真理具有力量。」L356, p46

[6] Romeo: “Oh, I am fortune’s fool.” (Romeo and Juliet 3.1.136)

Gloucester: “As flies to wanton boys are we to the gods.” (King Lear 4.1.38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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