哈姆雷特回國,在墓園與何瑞修相會。一般推測,選擇此地,乃因王子秘密返回,須由何瑞修在此接風;第四幕也提到,有些密事要與他相告,選擇人少的墓園,不失為上策。

  學者都道,最後一幕,哈姆雷特轉變很多,不再有獨白。而一生陰鬱的王子,浪跡回國後,些許的沉澱,如今變得寧靖、豁達。他看到頭顱,玄想起人死後,「財寶」也只是空無:

 

  唉,這不會是律師的頭顱吧?其巧言、其奸滑、其案件、其權狀、其詭計,如今在哪?為何願受這位無賴,以髒鐵鍬,敲擊自己的頭蓋,卻不提出告訴?哼!這頭顱,在他的年代,也許是個地產的大買主,有著抵押、借據、合同、雙人擔保、轉渡權益。最後,他的合同、他的轉渡權益,豈不隨同這位同胞的頭腦,同時轉渡為塵土?他的擔保人、以及那雙人方式,擔保到的土地,僅不過如方寸般的契約渺小?土地轉渡證書無法放滿盒中,這位持有人──他還能有更多,嘎?

 

  他再看到弄臣尤力克的頭顱,玄想起對於「歡笑」,死後徒生唏噓:

 

  哎呀,可憐的尤力克。何瑞修,我認識他,是個笑料不絕、最富幻想的傢伙。他把我馱在背上,有上千遍了。現想起來,真讓我憎恨。令人起嘔。這兒,曾掛著我吻過不知多少遍的嘴唇。你的嘲諷、你的嬉笑、你的歌聲、你那總是逗得滿堂絕倒的揚揚喧鬧,如今何在?不再有人嘲笑你咧嘴的模樣了?你灰心喪志了?且去少女的深閨,告訴她,任她凝上一吋深的濃妝,死後只是這副風貌。叫她好好嘲笑吧。

  而對於「權威」、對於「古今將相」,萬載後,也只是荒塚:

 

  亞歷山大死了、亞歷山大埋了、亞歷山大回歸塵土,塵土為泥,泥又化成黃壤;他化成的黃壤,怎能不塞住啤酒桶口?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凜凜兮凱撒,死後化做泥,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將封住洞口,好防風雨疾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噫嘻,其令人生畏的壤土,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竟補著牆,驅逐冬之悲噓。

 

  有趣的是,莊子在〈至樂〉也正巧遇到死人頭顱,我們或許可以互相參照比較,莊子在此篇對頭顱,問起了死人生前的一生,儼然如哈姆雷特:

 

  夫子貪生失理,而為此乎?將子有亡國之事,斧鉞之誅,而為此乎?將子有不善之行,愧遺父母妻子之醜,而為此乎?將子有凍餒之患,而為此乎?將子之春秋,故及此乎?[1]

 

  然而髑髏卻夜半托夢,道起莊周好似辯士,所言之物,竟皆活時的擔憂。髑髏遂道起死後的快樂:

 

  死,無君於上,無君於下;亦無四時之事,從然以天地為春秋,雖南面王樂,不能過也。[2]

  莊子反問,如果讓你復活,還你肌骨、妻子、知識,可願意重生?然而,髑髏卻深蹙額,曰:「吾安能棄南面王樂,而復為人間之勞乎?」[3]

  我想以〈至樂〉為哈姆雷特的做解釋。須先強調,此篇主旨在於並不是「死後解脫」,而是在「此生之豁達」,陳品卿先生解釋:「夫死生之運,同乎春夏秋冬之行,隨大化以共盡,泯苦樂於人世。故隨生死而逍遙,忘情知命,憂患得失不能攫其懷,故逍遙乎大化中,觀天地猶如一瞬,睹萬物為一體,順大化之運,而隨在皆吾之逍遙也。」

  莊子的樂,在於隨時序而生息,如莊妻而死,鼓盆而歌,因「生者,假借也;假之而生生者,塵垢也。死生為晝夜。」[4]哈姆雷特也慢慢的體悟到,他曾道:「(屍體)與塵土混合,它倆本是同宗。」而在第五幕,父親之死也不再擾人,正如陳品卿評論莊子,云:「憂患得失不能攫其懷。」故事末,王子對於命運,也決定依而不違,對所有之事,也不再夷猶。

  花葬徐徐而出,哈姆雷特驀然躲起,他驚覺雷爾地在其中,抱起妹妹痛哭。王子驚覺女友已死,跳出來,對哭泣的雷爾地道: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這是誰,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愁得如此沉重?誰的嘆辭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召喚徘徊之星,使其駐足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如驚愕的聽者?我乃丹麥王──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哈姆雷特!

 

 

  對奧菲利亞,他傾訴遲來的愛意:

 

            我愛妳,奧菲利亞!兄弟四萬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所有親情的分量,也難抵我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匯集的情深。

 

  原本夷猶的態度,在此轉變,哈姆雷特曾厭世嫉俗,不安於污穢,他而如今卻願意居中,不再夷猶,「和其光、同其塵」,自身若潔,何必因時俗之迫阨,寄託於高舉而遠遊?他曾道:「丹麥是座監獄。」如今他接受王位,自稱丹麥王。對愛情,他也能堅若匪石。

  哈姆雷特心緒紊亂,離開墓園,進至鑾殿,繼續談事。他訴說羅生克蘭、吉登斯坦如何死亡,自己卻問心無愧。特別注意的是,在第五幕,只有一次談到「父親」:「父親的玉璽」(my father's signet)。而哈姆雷特道:「他殺我君王、嫖戲我母親。」也是以「君王」描述,而非「父親」。父亡之痛,應已平息。

  Harold Bloom用感性的語言訴說:「早期之心,復仇急切,現已消逸。取代的,是幽微、美麗的冷眼,浸透了更真摯的他。」

  確實,哈姆雷特的一生,都籠罩在死亡蔭下,不僅是父亡,更多的是自縊,如: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  喔 但願這太硬、太硬之軀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能消、能融、能化成白露!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或願昊天不曾立法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反對自殺。

 

抑或: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  是存、是亡,難題亦是: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哪種心靈高貴──甘受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那猖狂命運的擲石飛箭,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抑或奮力反對無涯之痛,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抵抗時終結它?

 

  現在的他心如止水,身處溷濁,卻能冷眼旁觀,如庖丁解牛,遊刃有餘,依然自適,對一切,也不再譴責或哀悼。因此,雷爾地提出比劍,即便王子預感不祥,也能接納不疑,原諒了雷爾地。優雅的他,寬恕了雷爾地,也真心的讚美對方劍術。雷爾地相襯之下,顯得猥瑣許多。

  長期的傷痛已經過去,死亡之蔭谷、時流之不怠,不覆憂懼。卻有更深刻、更靈透的眼眸,體察世俗的繁華、冷落。他的心,也更加高貴,已然昇華,高舉而翔,雲下是深壑、小谿、牧野、羔羊。雖然,點綴著死亡、疾病、痛苦,令人唏噓,但何嘗不也是世界?何須顧此而薄彼?

  夷猶的尷尬,哈姆雷特也不再擁有,卻接受命運,一切交由上帝──這是他體會到的哲學。所需要的,只是把生命備好。萬事備足,剩下的,就聽天吧:

 

  麻雀跌落,屬冥冥天意。倘是現在,便不期待將來;倘不期待將來,便是現在;倘不是現在,便期待將來。只需萬事備足。人走後,對紅塵事是未知,即早離去,不也挺好?隨它吧。

 

 

  聽天命之感,我以為是豁達自適,而非消極,如同莊子所言:「死生,命也;有其夜旦之常,天也。」王子雖沒有莊子的太灑脫、快樂,仍是陰鬱襲身,但比起以前寧靜多了。依於天理,安於自然,當初的「大可困於棗核,自許廣漠之王。」只是太爭逐、太無妄。「有涯隨無涯,怠已。」而王子也體會到天意,所需要做的,是把生命的刀子磨刃,備好一切,遇到問題,就如〈養生主〉所言,對於解牛,自有一套。如庖丁道:「批大郤,導大窾,因其固然。......彼節者有間,而刀刃者無厚,以無厚入有間,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。」[5]

  這樣的豁達,來得太晚太遲。哈姆雷特最後面對的問題,竟是死亡,使得這一幕的對話,在觀眾與主角預知死亡之下,顯得悲傷許多。而死亡的伏筆,也顯得王子之高貴。最後,哈姆雷特已死,何瑞修輓起一絕:

 

            高貴之心在此崩裂,晚安──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親愛王子。願天使盤桓高歌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使你安息。

 

  與其說這齣戲是「復仇」悲劇,我寧願稱呼這齣戲是探索人生的戲劇,復仇只是表象,應著重在王子的蛻變。在浪跡海外後,哈姆雷特找到生命的答案,他生性猶疑,卻善於思考,人生道上,他追求至美、至善、以及至理,不僅追求父親懸案的水落石出,更多的是對人生的疑問,如同屈原登天,追尋道理般:「路曼曼其修遠兮,吾將上下而求索。」

 

 

 

 


[1]  你是貪圖享樂、過度縱欲,而喪失養生道理,才如此乎?或是亡國,被斧鉞所誅,才如此乎?你有不善之舉,愧對父母妻子,擔心留下恥辱而自殺,才如此乎?你是因為挨餓受凍,才如此乎?你是因為年齡已老,本應死亡,才如此乎?

[2]  死亡,沒有君高於上,也沒有臣低於下,也沒有四時擔憂之事,放縱自我,逍遙於天地間,與天地同壽,即使是南面為王,其樂趣也不勝如此。

[3]  我豈願以南面稱王之樂,換得人間之勞苦?

[4]  人生,不過是假借眾物合為身體,假借身體所生的腫瘤,不過是塵垢也。死生恰似晝夜交替,極其普通。

[5] 劈牛骨的間細,把刀引入間細中,依循本來結構......牛的節骨有空隙,而刀子彷彿無厚度,恢恢乎其遊刃,必有回旋之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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