〈翻譯〉
阿拉伯人形容駱駝的方式有幾百種。
單峰駱駝，初生的駱駝，公駱駝，母駱駝，大一點的駱駝，撒哈拉沙漠的駱駝，運貨的駱駝，長睫毛的駱駝，有肉掌的駱駝，高傲的駱駝，看見瞪羚的駱駝，愛幻想的駱駝，玩紙牌的駱駝，經商失敗的駱駝，綠洲水邊磨蹭的主人的駱駝，在夕陽下打了噴嚏還說我不愛你的駱駝......
這是我在小小的來薩村聽到的習俗。每當駱駝死時供主人憑弔，總有一長串的名字，起初，駱駝雙親給了駱駝子女第一個名字，舉例來說，自戀的公駱駝與攬鏡的母駱駝生下來的小駱駝稱為水仙花，愛回憶的公駱駝與寫小說的母駱駝生下小駱駝稱為似水年華。
但這些遺傳僅只是宇宙的起頭，緊接而來的大霹靂如同對名字近乎病態的迷戀。以我身邊的這頭小駱駝為例，他的第一個名字稱為「棍子」，紀念雙腳站立時被棍子絆倒，所以，當主人要紀念某事，大如時局政變，小如令人難過的情歌，主人若真的想要，植入名字的想像力便會義無反顧。通常，年少的駱駝早已累積了一萬多個阿拉伯詞彙形容自己，彷彿私房紀事，有駝群間的輾轉密語，是誰昨晚私奔了，是誰沉醉於神祕主義；又彷彿炫耀的勳章，是誰羊駝比賽得冠軍，是誰在妯娌間有優良血統，曾為阿拉的寶座；又彷彿胎記，像一座行走的圖書館，往返文字與非文字，虛與實之間的一艘船。
市集裡總有待價而沽的駝群，有些縮在暗地一角，彷彿怕被剝奪名字似的，也有些傲嬌的展示牠們的腿脛有多強健，駝峰有多飽滿。駝群並不知道村民很聰明，光靠一長串的名字就知道牠們有幾兩重，「自信」總比「驕傲」好，「驍勇善戰」總比「血氣方剛」強多了，牠們的名字系統忠實的反應特徵，買駱駝光憑名字便知曉習性，價格合不合理。而最讓村民期待的年度盛事，莫過於齋戒前夕，村民這天飲酒作樂，直到達旦，連矜持的回教徒也要不虔誠了，吃喝嫖賭樣樣都來，這樣的狂歡，以駱駝的選美大會做結，環肥燕瘦的，沉魚落雁的，小家碧玉的，還有那能唱出幽怨曲目的箇中能手。選美看的是外表，但各項才藝也不容小覷，有趣的是，選美的同時村民私底下也豪賭起來，猜起誰會拔得頭籌？這項賭注看似充滿命運之神的眷顧，充滿了機運，但熟悉此道的人士透露，光憑那一長串的名字下注，保證十拿九穩。
名字的種類可分為幾種，除了詞性、陰性、陽性的不同外，又可分為「形容貼切的」、「紀念性的」、「溝通的」、「思想上的」、「期待性的」、「幻想性的」。期待性的名字例如「好運」、「招弟」，但也有負面的詞例如「撒旦」、「好醜」，村民往往以避之唯恐不及的事物取名，彷彿這樣所有的壞朽能匯聚於此一樣，取名為「撒旦」，所有的鬼魅都將被趕往至此，家庭因此祥和，正如耶穌把鬼從病人的身上趕入出來，教鬼進入豬群；我猜想那稱為「好醜」的，八成是哪位女子怕自己的容貌太醜，索性先下手為強，把自己的晦氣丟給可憐的牲畜身上。
幻想性的名字特別表現在詩人、音樂家所豢養的駝群，他們用自家的駝群來創作，有時你會看到音樂家呆坐在柵欄，咀嚼著浪漫主義的草根，以一系列的音符為每隻駱駝取名號，外地人看到此景，還以為這些傢伙好吃懶做，但村民認為，這些藝術家把單調的駱駝取了五彩繽紛的名字，以音樂的調性或詩歌的節奏，這些豐富的語言比落魄的村莊還要真實。可笑的是，藝術家不拿文字記載，他們鄙視書寫，又以為取名字遠比紙上書寫還要方便回溯，只要看到駝群，便想起自己在夜裡作過的月光曲，或是龐大雜亂卻又依節拍和諧進行的交響樂。
不管如何，整個村落沉迷於收集文字，為駝群取名字的上頭，甚至到了茶不思飯不想的境界，孩童忘了上學，婦人忘了張羅家事，丈夫忘了案頭公文，每逢村民遇到路上一駱駝，都急著為牠取名字，最後忘記自己的事、自己的回憶、自己的妻子是誰，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名字，你可以說他們患了失憶症，但某方面來說，他們也學會博學強記每一頭駱駝的名字。他們有時會不斷討論名字的從屬，針對哪一種情況最適合用哪種名字，他們不斷討論，決定，直把出生到死亡的故事以名字串起來，彷彿串起的繁花頭冠，為時間加冕。
我可以想像這是一座巴別塔，不同的是聖經中力求合一，但這座村莊卻強調各類名字的喧嘩性，他們以各種聲音來建構變形扭曲的巴別塔，相信真主阿拉看到這樣力求歧異的真實，一定會毫不重視而忽略了，名字慢慢的變化，增添，偷偷前進，當阿拉回頭一看，名字又像木頭人般佇立不動，過了許久，塔樓便會不小心觸及了天頂，真主也得發愁。
而我身為外來的翻譯員，對於這些沒完沒了的文字，都不足以表示翻譯的難度，我坐在駱駝上，以拉丁語的六步音節回味那無窮的表態，像一次幻影牽動另一次幻影，層層包裹，說不定當我在思索語言的轉換，我的村民導遊偷偷將我繡在駱駝的名字上了，又或者，這篇從頭到尾都是駱駝名字的一部分。這時，一隊駱駝穿越沙漠，阿拉伯人說出我現在的樣子，我成為他們語言的一部分，就像翻譯時把他們成為我的一部分。
留言列表
